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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中产卖房来大理开客栈,没找到诗和远方却负债百万

时间:2019-1-10 19:31:49>跟律师谈谈<

   这不仅是生意,还是生活,是梦想,有好多东西寄托在里面。现在都支离破碎了。有人重回北京休养,有人还想再“赌”一次。

   支离破碎。

   眼前栖息“诗与远方”的客栈、金钱乃至梦想,都在头顶浑然一体的蓝天与阳光下,支离破碎。

   挖土机的声音“嗒嗒嗒”,砖墙在风声里哗啦啦地倒下。程远躲在洱海边一处客栈,看手机里朋友实时发来的视频。他低着头,脸色阴沉,不敢去现场面对客栈被拆除,“那是我在工地守了九个月,一砖一瓦地建起来的。”

   冬日的大理,风很大,从苍山上呼啸而来,席卷过山坡、古城,一路奔向洱海。

   程远被拆的客栈刚好坐落于洱海边。自2017年4月10日关停海景客栈餐厅之后,2018年12月,按照洱海湖滨生态修复工程的规划,大理对涉及的土地、房屋及附属建设有偿征收,并拆除洱海岸边离湖15米以内的建筑,共涉及1806户居民住宅。其中海景客栈约占20%,300多家。

   很多人的“诗和远方”,自此梦断大理。有人离开,重回北京深圳或者去其他地方寻找新的远方。有人尚在犹豫,暂时蛰伏观望,还想再“赌”一次。

   如今的离散,一如当年的涌入。“好像时代到了那个点,人们突然就被点化了,有了共同的想法。”樊路感叹,“很奇妙,人类好像有某种共振。”他当年是从北京来大理开的海景客栈。

   几年后,这些热闹地投身于一场桃花源之梦的人们,不再像从前那样笃定。“诗和远方,没有的,都没有了。”程远吐出这句话,抬起头,望着前方的洱海,天空蓝得没有一点杂质,他的眼神里只有茫然与空洞。

1、花园围墙轰然倒塌的那一瞬间,陈宇感到心痛。绿色的挖掘机钻头伸出后,“轰隆”一声,墙体瞬间倒下,露出一个大口子。他和妻子冬君站在一旁,目睹六年前建造的海景客栈,消失了三分之一。

几小时前,经政府协调,夫妇俩与房东达成赔款分割协议。随后拆迁就开始。他们从无到有请人设计、建造起来的房子,转眼支离破碎。几十万的赔偿款,不过是他们投入建造、装修资金的八分之一。

他们是北京人,在北京生活了三四十年,七年前来大理。在“逃离北上广”的情绪蔓延的那几年,他们越来越不喜欢觥筹交错的生活,萌生了离开北京的念头。

冬君曾在外企工作,后来自己做生意,KPI自己定,做多做少自己说了算。陈宇是保险公司大客户部经理,手下带着几十人。为了更好的业绩,年终能给自己和下属争取更多的奖金和分红,他的很多夜晚都用来应酬。

“有一次,很晚了他还没回家,我就打他电话。一打,发现电话声音就在门外响。开门一看,他已经醉得坐在门口进不了家门了。刚扶进去,他就直奔马桶去吐。”冬君说,“我们实在不想过这种生活了。”

2011年8月,他们旅行时喜欢上了云南这个有山有水的高原小城。两人一合计,决定卖掉北京的房子,带着刚小学毕业的女儿,来大理。

冬君先过来,苍山下、洱海旁分别找了一块地,签下合同,盖起两栋房子。这样,他们做起客栈生意,也过上了云淡风轻、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们置身的洱海边,许多客栈老板这几年的轨迹类似。离开北上广深,或是成都、重庆、武汉等大城市,远离喧嚣和拥挤,逃离朝九晚五的程式化生活,抛弃体制的约束与压抑,到大理来了。

还有那些利用短暂假期的城市中产,也来了,到苍山洱海间享受几日慢生活,“面朝洱海,春暖花开”。他们也成了海景客栈的消费主力。“比如空气质量,人们对自然和田园的向往,微博微信等自媒体的兴起和宣传,还有像‘逃离北上广’这种潮流的带动。”经营两家海景客栈的江民分析,特定环境和时代氛围造就了大理的火爆。

他在大理生活多年。这里,既能享受城市化带来的便利,又有足够的空间回归到乡村田园。“你可以上午在繁华都市,走路走得特别快,下午就到了大理,懒洋洋地躺在洱海边晒太阳,什么也不做。”

2、这场追求“诗与远方”的潮流,萌芽于2010年,2014年到2016年间进入高潮。

一些神话也在流传。比如,2011年,一个年轻人投资100万在双廊开客栈,不到一年时间就回本了。樊路认识了这个年轻人,证实这个传说是真的。

樊路是在2013年来的大理。那个夏天,他和妻子一起在洱海边环湖骑行,被蓝天白云、美好生活吸引,当即决定卖掉北京的房子,开始在湖边找院子。第二年,樊路的海边客栈也开业了,投资300多万元。

“我希望我的日子是过成这样的,最后发现和你有共同看法的人还不少,导致很多人愿意来你这里。”江民说,“不是我们创造了这种旅行方式,而是这种产品迎合了消费者内心的需求。”那是人们在有了一定财力之后,追求自然、回归内心的需求。

他的第二家客栈取名“归心”,隐藏在洱海西岸一个游人很少的村子里,依水而建,所有房间里都能看到开阔的海景。房间价格从1398元到2698元不等,超过了中国绝大部分五星级酒店,却是过去几年洱海边上常见的价格。正常营业的两年时间里,“归心”客栈的入住率都在50%以上。

老聂估计,那几年至少有150亿社会资金在大理投资。他在大理投资超过2000万、经营着三家海景客栈。其中一家位于银桥镇下波棚村,这个村有200多户村民,20多家海景客栈。村里曾统计,客栈及其带来的人流量,每年能给村子创造800万元收入。

差不多20%左右的年回报率,平均3到5年收回成本。这场又浪漫又收益颇丰的投资,吸引了更多人进入。通过抵押贷款、从亲戚朋友中借款等种种杠杆手段,负债几百万开客栈投资开客栈的故事不胜枚举。短短几年里,洱海边的客栈遍地开花。大量民居被外地人租下,一次缴付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租金,再投入百万乃至千万资金,改造成度假客栈。

双廊、挖色、海东一线,曾是冷冷清清的湖边小镇和农村,2013年后变得异常热闹,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新盖的房子。

危机也由此催生。2017年初,洱海的蓝藻爆发,一场环保整治风暴降临。于是,有了此后的关停、拆迁。2017年4月,当地政府统计涉及关停客栈餐厅近2498家,其中70%是客栈,约有1700家。

2018年5月30日,大理官方宣告划定绿线和红线,绿线是距离海边15米的距离,红线则是100米。绿线以内的所有建筑物,都将由政府有偿征收并拆除,建设洱海生态湿地缓冲带。

“诗和远方”转眼只剩下焦虑和迷茫。关停之前,徐风在洱海边开了三家海景客栈。七八年的布局与耕耘,此刻渐入佳境。“正准备突破再上一个台阶,忽然就掉了下来。”

起初,他们以为只是暂时停业整顿,补上各种手续和环保设施后,还可以恢复营业。等了一年后,等到的是一场意志坚定的整治。即便当初政府招商引资过来、证照齐全的海景客栈,只要在绿线以内,都被拆除。画家韩湘宁早年在洱海边上建的而居当代美术馆,一直是非盈利机构,也未能幸免,2018年12月28日拆除。

徐风曾经以为,自己对钱不是太在意,开海景客栈也不怕冒险。即使身边有人反对,他也觉得没什么,亏完了大不了回去上班。但当危机真正来临,他“发现自己还是很软弱的,一个是在物质上,另外就是身边人、投资者对你的埋怨和质疑,会很难受,怀疑自己。”

“对很多民宿主来说,这不仅是生意,还是生活,是梦想,有好多东西寄托在里面。”徐风不知道未来怎么办,“回去上班?还得朝九晚五,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3、离场前,补偿款如何分配,也是一场考验人性的博弈。“和政府、房东有很多轮谈判。即便以前关系很好的人,这次都是一个考验。”徐风说。

插曲和意外不断发生。最让人崩溃的一次是,经历了四天的谈判后,徐风团队与房东终于达成补偿款分割协议。第二天就要签字了,房东一觉醒来又反悔,要求对经营补偿款也进行分割,意味着再分割几十万。

团队的两位股东一气之下转身走人。徐风继续坐在桌前,和房东讨价还价,最终选择再次让步几万元了事。

“我没有太大的情绪,都在头脑里面思考,把好坏放一边。在时代的背景下,作为个体,遇上了你没有办法,只能在现有的条件下改变你能改变的。”徐风解释,“你可以说是冷静,也可以说是麻木吧。我更多地是用理性去过滤、压制情绪,不至于有太大的起伏。”

这些一度不与大城市生活妥协的中产们,面对“远方”这种不可挽回的现实,选择了看似“豁达”的妥协——谈崩、愤怒、难受,最终不得不黯然承受。

小菲是独自一人来大理开海景客栈的。2016年底,她在58同城上看到客栈转让信息,极为动心,从北京飞来大理,花100万元转让费,拿下这个门口就是海的客栈。她一次性付了12年房租,然后投入30多万装修,“为自己的大理梦投入了小两百万”。其中,近100万元是借款。

2017年3月,装修完毕,尚未营业一天,客栈便遭遇关停,直至拆迁。房东也要求分割经营补偿款,因为失去了房租收益。“听上去是不是有点道理?”小菲苦笑着反问。

她身体不好,没有心气在谈判中坚持“哪怕一点点强硬”,最终选择接受现实,拿到20多万补偿,差不多是投资的十分之一。

离开前一天,在拆除一空的客栈里,她画着简单精致的妆容,仔细描过眉毛和红唇,带着笑容与前来收购家具杂物的人打招呼,看不出这是一个刚刚遭遇重创的女人。只有在讲述这一年的经历时,她眼镜后面有光闪动的眼角、略有些脆弱的声音,才让人感受到辛酸。

本来,遭此波折之前,她已经从大理离开,转掉经营近一年的客栈、一个炸鸡排店,赚了钱走了,回北京照顾先生和念中学的孩子。

但她始终放不下大理。“回去后还是不想再上班了,人的状态回不去。”“而且我太喜欢云南了,在我家阳台上就可以看云起云落,洱海的感觉,苍山的云带,让你很感动。所以始终还是想在这里种下一颗种子。”

只是,这颗种子最终未能破土而出。如今,不想在城市里“活得很压抑”的她,已回到北京,先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再考虑怎么挣钱还债。她说自己没有怨恨,无论是对房东、前任客栈老板抑或政府部门。“这个过程中,我有过非常痛苦、纠结的时刻,但一旦我拿起笔,签下拆迁补偿协议,就决定把一切都放下了。”

对于客栈的命运,即使心有不甘,其实他们也没有任何争取余地。最后和房东博弈如何分享残值,无法达成协议,好歹还可以把一切委托给律师。周遥就是这么做的。离开前最后那些日子,她风风火火,处理客栈物品,与房东谈判,帮邻近的朋友搬家,忙里忙外,不可开交。但在一个深夜,她刚刚在床上躺下,就“哇”地一声,哭得不可收拾。

4、陈宇和冬君的海边客栈还剩下三分之二,苍山下的客栈还在营业。“之后能转出去,两个都打算转了。”冬君说,经过这一次折腾,身心俱疲,只想安生地过几年清静日子。

客栈拆掉一半的樊路,还在等待政策的明确和稳定,以便做下一步打算。机场扩建,高铁开通,洱海治理,加上良好的气候、干净的空气和美丽的风景这些稀缺资源,他仍看好大理未来。“如果民宿都没有了,活力会下降很多,老百姓的收益怎么办?”

“最终大理的客栈管理还是会放开。”他对此十分笃定,不过也提到了“赌”字。“如果能买到有产权的、海景比较好的房子,我是愿意赌的。”

扎根大理多年的徐风,也准备在大理继续“赌”下去。客栈关停的2017年,他去印度参加了一个月的冥想之旅。焦虑和压力之下,他靠瑜伽和冥想来放松自己,并且意识到,自己以前大部分时间处于“不正常、亚健康的状态”。

他后来甚至意识到,自己和房东谈判时一直保持的那种“冷静”和“理性”,不过是因为一贯对情绪的压抑,就连开心和愤怒都无法正常表达,有种“失去生命力的感觉”。“以前我们以为,世外桃源不可得,那我们退而求其次,退到偏远的地区,通过民宿这个小环境去营造世外桃源的感觉。但最后我们发现,真正的桃源其实是在内心,而不是向外求。”

江民的“归心”客栈已被全部拆除。头天还是精美的客栈,第二天再去时已成一堆瓦砾。一种“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的时代魔幻感,就浓缩在里面。“对大理的投资会缓一缓,会去寻找政策相对稳定的地方。贵州安顺的黄果树,重庆的南川区会是一个方向。”他说。

拆除的前一晚,江民举办了一场告别聚会,和员工、股东、客栈老板、政府官员共聚一堂,放烟火、切蛋糕、朗诵、歌唱。“我们不会因为亏了一点钱,受到损失,就愁眉苦脸,好像天都要塌了。我们有自己的追求,结束了也要把它结束得非常体面。”

老聂和妻子做了多年贸易生意,在重庆、四川、云南、贵州有过几十个服装卖场。2012年,他们关掉所有卖场,来大理开客栈。如今,三家海边客栈,一家全拆,一家拆掉一半,他们都已放弃。拆了三分之一的那家,他们计划在不增加任何投资的前提下继续经营。“目前我们不打算在大理再做任何投资。”他说,“我生活的中心可以在这里,但投资的重心不会。”

在老聂眼里,大理旅游三五年内会受影响,但城市中产阶级朝向“诗和远方”的旅行步伐不会受影响。他需要寻找新的桃花源,所以选择了云南香格里拉下属的维西县塔城镇,以及重庆南川的金佛山。

已经有不少地方向失去了“诗和远方”的老板们抛出了橄榄枝。据媒体报道,先后有云南红河、昭通、弥勒、西双版纳、普洱,贵州荔波、贵定、安顺西秀等地方的招商部门,来大理举办宣讲会,邀请客栈经营者前往考察,同时给出诱人的扶持政策。

土地出让成为吸引客栈老板们的一大政策亮点。拿到一笔补偿后,程远决定前往贵州,继续投资民宿生意,“当然,要找有产权的房子”。毕竟,经历了大理的拆迁,几乎所有客栈老板都有一个共识:不会在租赁的土地和房屋上进行投资。

“在租赁的土地上,肯定承载不了你的情怀。”老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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