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不同于在城市锻炼或比赛的跑步:在乡村田野自由奔跑。
与全马、半马的热门城市马拉松完全两样,不至于要提前加价抢票,没有配速的鄙视链与目标值,没有夹道欢呼的啦啦队,就是在村落山道里“小打小闹”,前后是数百名一起跑步的老少村民,微胖的主妇、半大孩子、白头老翁、卡通装扮的姐妹,三五成群笑哈哈。你要是来劲了,全程也就10公里,够你变速也够你冲刺;你要只想溜达溜达,跑3公里就收脚。都行,反正这是村跑嘛,我与几个朋友也混在其中。
时为江南深春时分,村为浙江松阳的一个古村,位于号称“五龙戏珠”的群山盆地之中。小道左边是山,层绿披覆如衣,茂密的灌木丛中,时不时冒出一簇簇缤纷野花,在清朗的晨光中摇曳。右边是田地,不规则的大片畦块,分种着各色麦禾果苗,埂垄弯曲、篱笆环绕,肥鸡觅食、白鹅阔步,乖顺的家狗立在道边,略显惊讶又不失好客地看着我们前后延绵地鱼贯跑过。眼光拉远,畦田之后,是断续相连的古屋民居,铁色屋顶,青砖灰瓦,深褐色的门楣窗棂上,春节时的灯笼对联门神仍然齐整。而几排交错的千年村居之后,又是连绵青山,仍是安闲从容地,从浅绿至深绿至黛色,直推至天际,化为似雾若云的乳白色隐入无限苍茫。
这样的跑步,用的似乎不是脚,而是眼睛,钢筋丛林闪动屏幕中奄奄一息的疲惫双目,乍一扑入这样的乡村,一个欢快的激灵,随即眨巴着忙碌起来,自顾不暇,满足地移步换景,拐弯上坡,豁然开朗,草木葳蕤,石苔幽苍。而眼前所见的这一切,都随着我们的视线在微微颤动,似也在体贴地陪伴着众人一起奔跑。因了这亲切的呼应,跑步的我们更得了百变之力,以致忽大忽小、随物赋形,我们不仅是跑在这条山阴小道之中,更跑上了古茶山头正在抽吐的嫩芽之上,跑到密林深处的竹叶风动之中,跑到大鸟掠飞而过的鸣叫之中。
这居然让我有点伤感起来,在内啡肽与多巴胺的分泌中,在绿油油的欣快中,一下子想到了我的村庄与我的童年。时间倒退,空间转换,影子长了又短,钟摆缓慢摇动,年轮一圈圈减少,少了40圈,我回到了十来岁左右,正在我的乡野无数次往返奔跑。
灌下一大碗热乎乎的山芋玉米糁粥,急急忙忙抄近路,取道被油菜花覆盖的田埂,向学校跑去赶早读,高高卷起的裤脚依然被露水打得湿透,玉米粒大小的黄色花瓣凉凉却又香香地贴在腿肚上……冬日清晨,路面已冻得硬实,踩上去有跺脚般的回音,浓雾绵厚,有如闯入层层帷幕,慌张中开始加快步伐,夸大地呼哧喘气,直至跑上大路,与另一个同样裹成棉团的少年相遇,啦啦啦,两人一起穿破更浓的雾气……蝉声鸣唱的大日头下,腮边带着午睡留下的竹席印记,尘土飞扬中一路迫不及待地小跑,脚指头被地面的热土烫得蜷起,花布薄衫因跑动而被风鼓成半只球,路尽头的小河塘已隐隐听到熟悉的尖叫与喧哗的水声……只有一辆自行车,两个小孩一起学,这个“掏螃蟹”,那个在后面跑,再换那个骑大杠,这个在后面跑,都是歪歪扭扭的水平,却都贪恋得不愿撒手,脚下越蹬越快,后面追着跑的那个小可怜也不得不加快速度,气喘吁吁地紧紧尾随,一边大声叫嚷着计较对方骑得更多……夏秋之交忽然炸雷响起乌云翻滚,哎呀,满晒场都还堆晒着等待机碾的玉米棒子与新收获的花生黄豆,若淋上雨那还了得!所有的人,地里的大人,邻居家抽陀螺的小孩,打盹的老人,哪怕在蹲茅厕的人,家中没有晒东西的邻居,全都立刻原地弹起,甩掉拖鞋,光脚丫以最快速度跑起,并精确地冲向各自的目标工具,拿铲子聚拢的,拉扯遮雨布的,找压边石的,这家弄完帮那家,大人拉长边,小孩收边角,衣衫不整的喘着气的人们最终齐心协力地跑过了雨点下坠的速度……进入农闲的第一场露天电影,等不及地死催家里炒蚕豆、炒花生、炒葵花籽,半大哥哥负责扛凳子,半大姐姐掌管手电筒,小小孩则提溜着装满炒货的热烫布兜子,一路闻着那馋人的焦香,越近放映场,时间越紧迫起来,所有人都加快步子,小小孩更需发力跑起来,可绝不能拖了后腿,万一抢不到好位置了,小心脏快活而紧张地怦怦跳着……
各种类似“跑”、接近“跑”、也叫“跑”的记忆在重叠中唤起参差的回响,不知道,这能不能叫跑步?当时根本没有这样的概念,只有拔脚就走的急迫与随意,出于随时随地的实用需要,心里只管想着那个并不十分遥远的终点,以及终点的某件事或某个期待,急于去会合、解决、满足。这个动作什么时候成为并被命名“跑步”,并成为一种显得有点严正且号称正在“普及化”的大众运动?简直像是人们原来并不会跑并不懂跑似的。当然,成了一项运动之后,它不需要跑之因,更不在意跑之果,它仅以健身或竞技之名即独立成章,并有着极多的讲究和研究,似乎确实不大会跑或不大好跑了,诸如大臂与小臂如何摆动,身体前倾到多少度,脚掌还是脚尖着地更科学,步频、步幅、心率与卡路里的相关性,怎么保护膝盖与半月板,最好是什么样的地面与坡度变化,各种特质的防震超轻跑鞋,不同季候如何选择不同功能侧重的跑步衣,如何快速补充水分与优质能量,数据跟踪更为强大精密的运动腕表,狂甩不掉的深度降噪跑步耳机,最适合跑者的音乐与节奏,等等。更不用说,如果入了马拉松或越野跑的“坑”,那可不只是体力耐力与肌肉训练,更包括装备升级与数据化手段的无穷尽升级刷新……朋友圈里跑步者日多,几何级数地增长,我有一个朋友,原来我们见面至少三到五个共同话题,大概半年前,她“跑”得没时间跟我见面了,几次合并成一次见,发觉各种话题也都合并作了跑步,只谈跑步相关的周边话题,比如只是谈跑鞋,也能谈半个钟头的。尤其从她的马拉松时长破了4个半小时之后,她已列出计划,要把中国各大城市马拉松都打卡一遍,而她的跑友们,则已进阶到要往全球各大洲著名赛事点去打卡参赛了——跑步穿过地球,跑步去往世界,多有意思,多么现代啊。
不过在此时此刻,就在这个小山村的迷你村跑中,我突然带点回溯、带点逆反地想:“跑”的最初面目似乎就应当是乡野的,它可以有一种童年意味的定义。跑,只是这具身体的原始本能,有点像唱歌跳舞,亮开嗓门就喊,扭动腰臀就跳,跑步在起初也没啥原因吧,就是时间来不及了,急着想见个朋友,要躲一场大雨,馋起一个小玩意儿,急的呀,慌的呀,走是来不及了,只得三步并两步,两步并作跳跃,那不就跑起来了?至于手怎么甩、腿怎么迈、穿什么鞋、跑什么速,谁管啊谁在意啊,只是跑嘛。就这么着胡思乱想地,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奇特而纯粹的喜悦,几乎都感觉不到手脚肉身的重量了,跑得飘忽而幼稚,我觉得我跑回了我的12岁,跑到了久不曾归去的村庄,跑回了昨日之我,跑回了“跑”本身。
《人民日报》(2025年07月19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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