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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高二女生辍学进城打工,被城市惊吓后

来源:云法律网站时间:2019-2-18 20:35:10>跟律师谈谈<

“我不爱自己,自己不可爱。”

缘缘说。她呆在暖炕的一头,耳朵上捂着耳塞,与人问答,也一直在听歌。

她又说,也不爱妈妈。妈妈烦自己,自己也烦妈妈。

那么把妈妈藏起来几天吧?

不答应。

实际上,缘缘片刻也离不开妈妈。妈妈的身影必须存在这间屋子里,还要触手可及,常常去亲妈妈腮帮,抚摸耳朵鼻翼,才会觉得安心。二十岁的人,喝药的时候一定要摸妈妈的乳房。出门一步就要搂着妈妈的腰。

爸爸则完全不作数,以前缘缘一看见他就要发作。得了三期矽肺病的爸爸,一个冬天只好睡在西屋,不跟女儿见面。直到一个月前,才被允许呆在这间正屋里。虽然如此,黄忠并无怨言。

“我把孩子给坑了”。黄忠说,“咱不得这病,孩子不能到这份上。”

高二那年,爸爸黄忠查出了矽肺,缘缘说什么也不肯上学了,非要去北京,和做保洁的妈妈一起打工。身材高挑的缘缘被首都机场飞行总队选中,当了两个月保安。两个月过后,缘缘换了一个人,开始整夜失眠,疑神疑鬼,半年后动不动打人、自残、喝药,绑都绑不住,以后诊断是患上了精神障碍,住了两次医院。

2017年下半年,一家人在外无法维持,父母带着缘缘回到了葫芦岛乡下老家。失去了打工的收入,父女两人又患病吃着药,加上一个脑萎缩手脚不便的爷爷,担子落在妈妈一个人身上。这个家庭就像栖居的陈年老屋,四处开裂下沉,似乎时刻会坍塌。

还好,回到熟悉的老家,离开了大城市的惊吓,缘缘一点点在好起来,开始和人简单交谈两句,也不过是近半个月的事。

我在黄家期间,缘缘第一次鼓起勇气,跟我一起走路去了亲戚家,暂时离开了妈妈身边。

北方的初春,田野还没有返青,但变得柔和的风吹松了泥土,季节正一点点苏醒过来。

回到家里,缘缘主动刷了自己搁了几天的鞋。

“老婆真伟大。”这是黄忠时常在快手上的感叹。自从发现矽肺,他由家中的顶梁柱退居为帮手,最经常的职责,只是侍弄大炕上占了小半边的花卉盆栽。

比起当地许多农家,这间外表破敝的老屋里并不缺乏亮色:收拾得干净的地面,满炕阳光,青绿嫣红的盆栽之外,靠墙一溜乳白色的组合柜,墙上的挂钟,以及长相出挑正值青春的闺女。墙上的相册和缘缘的手机屏保上,还有一个远嫁哈尔滨的姐姐,相貌比妹妹还要出挑。立柜上有一张照片,是姐姐在千岛湖玩冲浪车,人材很出众,姐姐在业余模特班干过,还去广州表演过一次。

黄忠患病之前,妻子在北京打工,黄忠在矿上干活,就近照顾闺女上学。一切的改变是从发现矽肺开始的。

当时黄忠已经离开了矿井,原因是一次冒顶,一块大石头砸到身上,颅骨骨折,口喷鲜血,胫骨软组织挫伤,眼皮和手掌撕裂,缝了二十多针,以后就改行跑三轮摩的,直到查出矽肺。起初只是觉得浑身无力,后来开始吐血,大夫说是肺结核形成了空洞。黄忠失去了养家能力,每年看病还要花五六千块钱,妻子陈香只好去北京打工挣钱,好容易送了大女儿出嫁。

黄忠的职业病诊断书上,“危害接触史”一栏表明他1996—2008年在钢屯联合—钼矿井下作业,工种为凿岩工,接触粉尘种类为砂尘,诊断日期是2014年12月中旬。

当时黄忠觉得“一扇大门已经关上,推不开了”。寒假过后,缘缘忽然不肯上学了,说家里没钱,一定要离开家乡,去北京打工。

去了北京,缘缘在顺义飞机场的飞行总队担任保安,为空姐空少们服务,2500块月薪,队长是东北老乡。上班第一个月,队长借了她400块钱。第二个月发薪,队长卷款跑了。缘缘受打击很大。

当时母亲在一家民营医院做保洁,母女俩一起在大兴租房子,缘缘需要每天骑电动车去顺义上班。恰好在那前后,缘缘骑车路上被一辆小汽车剐倒了,脸上受了伤。两件事叠在一块,缘缘的心理就有问题了。

黄忠觉得,这两件事背后,还有感情上的受伤。缘缘在高中喜欢一个男孩子,对方不喜欢她,这是她非要辍学去打工的另一个原因。

缘缘没有再上班,黄忠也去了北京,给医院看大门,一家人租住在东北老乡聚居的芦村。那里是密密麻麻的平房,道路还不如老家宽敞,坑坑洼洼,进屋就得点灯,没有暖气,靠电褥子过冬,空气也很差。缘缘整天呆在村里,精神渐渐显出不正常,最初是不相信任何人,不让父母和老乡们来往,打个招呼都不行,说“都不是好人”。

后来她时常躁狂症发作,不得已把她绑在柱子上,她还自残,自己打自己,咬舌头,满嘴的血。见到农药,拿起来就要喝。前后住了两次院,第一次诊断为焦虑障碍,第二次是分离障碍,北京、沈阳、兴城、葫芦岛来去治病,总共花了近10万块钱,家里背上了4万来块债务。

妻子要陪伴女儿治病,身体有病的黄忠只好出去打些零工挣钱。年前大连有家学校需要后勤切菜帮厨的,喊妻子去,黄忠顶替去了一个月,摘菜切土豆,挣了两千块钱,人一出去就冻感冒了,回来慢慢才好。

为了祛除闺女的心病,爸爸还想出主意,让大闺女以失踪的保安队长名义给缘缘还钱,又觉得不合适,后来是让姐姐以队长女友的名义和缘缘联系,还上了钱,“效果似乎还行”。

爸爸的尘肺没空去镇里瞧,也嫌那里病人多空气不好,自己想点子,在诊所打链霉素,10支一个疗程,打到耳朵嗡嗡响就不打了,一针两块钱,便宜。

辗转一番之后,缘缘回到了家中,定期去葫芦岛一家民营康复中心治疗。

“卖了房也得把女儿瞧好。”爸爸说。虽说家里只有这间破败的老屋,屋顶漏雨,门窗透风,墙壁下沉,好在它的大梁仍是好的,在有阳光的日子,一切看起来还有希望,就像妈妈记得的老大夫的话:你女儿的病能治好。

入夜,妈妈忙活完,一家人都上了炕,只听见挂钟在嘀嗒地走。这架挂钟是爸爸妈妈结婚买的,整30岁了,只剩一个簧,但还能走,准时。

爸爸打开电视收听新闻,妈妈上了炕也没闲着,给怀里偎着的缘缘揉肚子,因她长期在炕上,活动不够,有便秘。

缘缘一边仍旧听歌,一边老要揿妈妈的腮帮,用拳头顶妈妈的鼻子嘴唇。没有外人的时候,缘缘会一次次地亲妈妈。

爸爸的电视也不能随便看,缘缘有时会看看音乐台,电视连续剧一到冲突性情节,就要赶紧调台、关机,不然缘缘的情绪就会发作。

发病之初,缘缘像在襁褓中一样怯弱,别人咳嗽一声就会受惊崩溃,穿红的也不行,红袜子都不行。后来好了一些,只是不跟人说话,只是听歌。听歌还不会下载,起初只是一首歌,翻来覆去地听,黄忠教会了她。她常听的一首歌是王菲的《容易受伤的女人》,还主动提到一个韩国影星金永彬。在北京工作的时候,缘缘曾带爸妈去机场玩儿,赶上金永彬下飞机,目睹了粉丝围堵的场面,从此记住了这个名字。

缘缘除了听歌,还看看快手,喜欢听喊麦,蹭的是邻居家的wifi。她常常收看葫芦岛一个网红“张二嫂”的直播,这个“张二嫂”其实是个男人,在快手上也不过几万粉丝,但缘缘说他“一月挣10来万”!黄忠自己经常拿手机k个歌发到网上,缘缘觉得他k得“不怎么样”。

“不”是缘缘的口头禅。除了说自己不好,不可爱,缘缘还对所有的问题说“不”。不喜欢妈妈讲话。不喜欢姐姐,因为她烦人。不想给妈妈捶背,“不可以,没劲儿”。不喜欢炕上的花。想不想工作?不想。想不想恋爱?也是摇头。那以后呢?“不知道。”奶奶在一边担心地说:“把整对象给耽误了。”

缘缘不讨厌姐姐的孩子,说他“不烦人”。对于去世的姥姥,她在丧礼上不知道哭,但说她对自己“还行”。实际在姥姥生前,妈妈为了偶尔从缘缘身边抽身去照顾老人,曾经大费周章。

缘缘喜欢打小麻将。父母把缘缘带到麻将馆,先是陪着缘缘打麻将,待她投入之后妈妈偷偷走开,去照顾一会重病的母亲。爸爸说缘缘的麻将张数卡得好,缘缘也不承认。缘缘打完了麻将发现妈妈不在了,爸爸赶紧带着她去村另一头姥姥家找妈妈。

眼下已经好了不少。白天吃饭的时候,爷爷垂着双手,从炕头一点点往前挪,缘缘把买来的糖蒜剥开,喂爷爷吃。这让人想起从前,买个蛋糕吃,也得爸爸一口妈妈一口。

妈妈在炕上呆了一会,又下去准备热水和艾蒿,给缘缘泡脚,有利于血脉流通。按医嘱要泡10分钟,缘缘性急,几分钟脚就拿起来。妈妈还要给女儿去灌热水袋,晚上焐脚。缘缘手上戴的银镯子,也是生病后半年买的,据说可以舒经活血。

去年缘缘的姐姐生孩子,妈妈准备去哈尔滨照料,高铁票都买了,闺女发病出不了门,又只好退了。缘缘的姥姥去世后,姥爷的精神也很不稳定,呆不住,老要给女儿打电话,一冬自己不做饭炒菜,老吃饺子和豆包,都是缘缘的妈妈去包。妈妈说,当时她拿个东西搁在哪儿,回头去找,就再也找不着;煮饭以为熟了,起锅时发现没盖盖儿。半年工夫,妈妈掉了10多斤秤。本来乌油油的头发变成花白,不得不染发。

晚上八点多,到了缘缘的喝药时间,因为有客人在场,摸妈妈乳房的节目算是省去了。缘缘说自己不喜欢吃药,“吃了干呕,妈妈威胁我,不喝就给我扔医院去”。缘缘记得在医院的日子,有妈妈陪的时候母女住单间,妈妈不在的时候,就和一大群人关在一起,

妈妈先喂缘缘吃草莓。缘缘必须先吃了水果,才肯喝药。有次缘缘在姐姐家里吃到了100多块一个的榴莲,喜欢上了,爸爸也只得去买。近来是吃桂圆,今天又添了草莓。

草莓是白天妈妈和缘缘一起去买来的。最近缘缘开始喜欢出门了,家里也有意把她往人多的地方带带,只是一定要妈妈跟着。出门之前缘缘精心得收拾自己,站在橱柜的镜子面前把头发扎成马尾,细细照镜子梳起去,换上一身运动装,里面套毛衣,越发显得身材高挑,多了几分在炕上没有的活跃。

爸爸开平板三轮把母女送到两里地外的市场,远处一排破敝的矿工家属楼,山坡上幽幽反光的太阳能发电板,近处是色彩斑驳又褴褛的市场,微风吹动纸屑和破碎的塑料布,几排摊点卖着卤煮、蔬菜和有些上冻的水果,整个市场建在煤矿踩空塌陷区上。一个傻子张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过来跟缘缘和妈妈打招呼“你吃了吗”?

缘缘和妈妈走过几排商户,除了桂圆,还看上了颜色还算新鲜的草莓,缘缘没有洗就吃了几颗,余下的这会喝药吃了。

一家人在大炕上睡下了,缘缘挨着妈妈。半夜缘缘醒了,要吃零食,妈妈拿来喂她。早上5点多,最初的晨光透入,缘缘和爸爸还在熟睡,妈妈最先起床,一天的忙碌又要开始了。

清早,姑姑上来了,看了缘缘一眼,缘缘说姑姑“瞪她”。

姑父年前因矽肺去世了,留下两个孩子,分别在上小学和初中。小姑过来找黄忠,希望得到慈善组织的助学,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姑姑每天很早起来做豆花,早先是推“倒骑驴”串村叫卖,现在骑三轮。家里五亩地姑姑自己用机械种。

姑姑让缘缘过去玩。众人劝说之下,缘缘鼓起勇气答应了,和我们坐上了姑姑的车。这是第一次没有妈妈陪伴走出家门。

姑姑家在坡下一个小村子,院子和厨房里凌乱摆着种田和打豆花的机械,却有些空落,感觉少了什么。弟弟周末不上学,在吃疙瘩汤,姑姑给缘缘舀了一碗。缘缘在姑姑家院子站着,耳朵上仍旧戴着耳机听歌,下意识地晃动双腿,或者来回走动,不愿站在一个地方,和在自家炕上不一样。

姑姑家里有一张贴满奖状戴墙,有一张耷拉下来了。我们看奖状,缘缘也进来看,弟弟说这都是你小妹的,你有吗?缘缘说自己有一张。这是姐弟之间很久以来仅有的对话。

在姑姑家没有呆多久,回到家里,隔壁几个小女孩过来玩,和缘缘打不带彩头的小麻将。三个女孩都是妈妈出走了,14岁的女孩金丽看去有几分伶俐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爷爷哭瞎了眼睛,奶奶只有一只眼睛,本人没有户口,祖孙三人老房子塌了,住在村里的机井看护房里。村里的小孩只有两人骑自行车上学,金丽是其中一个,大雪天也是如此,摔倒过两次。

金丽补办户口需要亲子鉴定,但金丽没满月母亲就走了,父亲矽肺去世,不知如何办。我提到也许可以做祖孙鉴定,金丽正在出张,缘缘不忘了提醒金丽。

打麻将时候的缘缘神情轻松,嘴里轻轻地哼着歌。相比伙伴们,缘缘是幸运儿。黄忠说,缘缘出生前,b超检查是女孩,由于头生也是闺女,父母有想法,打算还换给别人,落一个生男孩的指标。出生时把接生婆认错了,没给人抱走,抱回来黄忠一看,长得圆嘟嘟的,心上舍不得,就要了。“这叫缘分,缘缘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

小伙伴们回家做作业之后,缘缘在手机上和姐姐聊天。两姐妹之间不像缘缘盒父母,很轻松,姐姐问缘缘你昨天是不是说不喜欢我,嫌我烦,缘缘不承认。缘缘喜欢看姐姐的孩子,她不叫婴儿的乳名,而叫“大墩儿”,意思是婴儿很胖。姐姐让缘缘去找她玩儿,缘缘说“要考虑考虑”,如果妈妈一块儿去可以,如果只是自去,“应该也能行”。不乐意坐车,但自己能保证安全“没问题”。

这是缘缘难得的表态,上次爸爸送去姐姐那儿玩,在那边还闹别扭回来了。

妈妈说,缘缘这样跟姐姐能唠嗑,只是半个月来的事。以前姐姐怀孕时缘缘在北京上班,给姐姐邮钱,一次就寄了1500元。

爸爸妈妈说话的时候,缘缘脸朝着窗外的阳光,头轻轻晃动。妈妈手里拿着一包针线活儿,边唠嗑边做活计,说到了当初爸爸分家,只落得一罐头盒猪油,两盆两碗两支筷子,后来总算有了现在的家。要是闺女病好了,什么苦就算值得了。今天早上起来,缘缘自己刷了放了几天的鞋,这已经让人意外高兴了。

大半年之后,缘缘姐姐的朋友圈发了一副视频,姐妹模仿网红自拍,姐姐在前面示范,缘缘在后面学着姐姐的样子,比手势,眨一只眼,微笑,动作有一点缓慢,但大体能同步,耳朵上没有了听歌的塞子。

姐姐说,缘缘夏天到自己这里来呆了一个月,学着上班,在门店里每天下午卖四个小时啤酒。刚开始和人说话她还有些害怕,慢慢适应了,还有了应变能力,做得挺好。因为家里父亲身体不行,干了一段又回家了。父亲身体还是老样子。

“缘缘会好起来。”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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