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晋（化名）一名吉林省的退休教师，今年刚满60岁的他将未来的养老规划地定在了海南省陵水黎族自治县国际泥疗养生度假区里的国茂清水湾小区。小区2018年年底楼盘交了房，他先于家人来此居住，享受着温暖的南国气候和小区优美的环境。然而这一切却在1月12日被打破，小区突然被陵水县政府宣布为违建，强制断水断电。张晋和几百个坚持在小区留下生活的业主满头雾水：已经交房的小区为什么会成为违建呢？
记者走访：几百户老人停水停电如何生活？
2019年3月15日上午，记者走访了位于海南省陵水县英州镇国茂清水湾项目，下了高速路口，沿着陵水县充满南国风情的道路，不过几分钟就到了国茂清水湾项目的路口，可以看到，一个写着“国茂清水湾”的路标已经把字体抠下来，只剩下晒过的痕迹还清晰可见。路口有一个明显的路障，岗亭旁边挂着一则通知，警车停在一旁，还有保安巡逻，看到有车或者行人进入都会拦下盘问身份，并且使用身份证登记，如果是探亲寻友的则需要讲出具体的门牌号和姓名。
记者跟随张晋进入楼盘，驶入该条岔路口。可以看到将近一公里的绿化景观路，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棕榈芭蕉，可以看到细致的规划痕迹，道路尽头可以看到一排高层建筑物，张晋说这就是国茂清水湾楼盘的居住区。
拐过早已无人的物业办公室，映入眼帘的是在小区中央位置停着的两辆大型水车，两位中年女士正在用小车拉着大塑料桶接水，边接边聊天。“拉这么多水我可爬不动楼。”“没关系你到我家坐会儿，我家楼层低，你到晚上来电了再上去。”
在小区中央的泳池旁边，多名老人在凉亭乘凉，有的在打扑克、麻将牌。一名老人告诉记者，这池子水在最初断水的日子是小区的救命水源。如今由于无人管理，小区的游泳池已经不复原来的清亮，变成绿色。
记者来到家住小区四楼的于阿姨家中，一进门墙角摆放着四桶4.5升的矿泉水瓶，装满了水。她给来家里的记者从桶里倒了一杯水，记者表示不渴以后，她笑着说“这个水太珍贵了，可不能浪费。”说着又倒回了桶里。记者询问她如何洗澡，她提高了嗓门：“洗澡？你太奢侈了！”接着解释到，小区居民一般会选择去附近澡堂洗澡，镇上的澡堂最近都爆满了。从楼下拉来的桶装水都会循环利用，不敢浪费。因为现在没有电，她家的厕所比较昏暗，厕所墙角用塑料桶放着使用过的水，用来冲厕所。
业主讲述：不是候鸟老人 爱上三亚来此养老
在这里串门的李阿姨告诉记者，她祖籍黑龙江，已经在北京生活了20多年，刚刚过去的新年，是她过得最憋屈的一个新年。“我是自己做主买的这套房。”李阿姨说，“出了这个事儿，我真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交代。”当年她来三亚玩，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城市，空气清新，海水湛蓝，并且没有北方人不适应的潮湿，后来三亚就成为她常年旅游的目的地，后来还打算在这里买房养老。“我还真不是候鸟老人，我关节疼，特别怕冷，就打算退休之后在这里养老。”三亚的房地产水涨船高，她转而考虑临近三亚的陵水县，那时候她发现从三亚的凤凰机场出来，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大广告牌就是国茂清水湾项目的巨幅广告，经过现场考察以后，她看着小区优雅的环境和设施，将近一公里的景观大道心动了。2017年，她花费100余万元在国茂清水湾买下了一套70余平方米的房产。拿到钥匙以后，她有事回到了北京，计划着未来美好的生活。她感觉自己虽然没有跟家里人商量就买了这套房，但是这个决定做得简直再正确不过了。据她粗略估算，小区已经卖出去1800套，拿到钥匙的业主都是付的全款。
1月12日，她从业主群里听说，小区出事儿了。
一夜之间小区变成违建 业主艰难留守
张晋认为自己是第一个发现小区不对头的人。拿到钥匙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的他，深深喜爱这个精致的小区。1月12日上午9点多，来自吉林的他享受着不同于家乡的温暖气候，感受着小区的鸟语花香，一派祥和。第一辆警车到来的时候，大伙儿没有人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很快，一辆又一辆警车，还有随之而来的综合执法和其他执法人员。据张晋估计，当天可能出现了一百多人。这些突然出现的执法人员拿出扩音器在小区开始喊：“楼上的人赶紧下楼，我们要对这几栋楼断水断电。”他从其他业主那里得知，还有综合执法人员敲门要求住户离开。张晋估计半小时以后，水电都停了。
小区居民哗然，好好住在家里，却被断水断电了，这是怎么了？
业主赶紧拨通开发商的电话，但是这些电话也打不通。“开发商本来有一栋办公楼在附近，我们偶尔还能看到工程的一些副总在小区里面做收尾，但是12号以后这些人都完全找不到了。”
12日开始小区设立了路障，而且小区路障区域保安旁边还坐着一位法律援助的工作人员，可是张晋说业主们没有从这位法务工作者那里得到想要的解释，他只是让业主把自己的诉求登记下来。
14日，他才发现小区路障位置出现了一张公告《陵水黎族自治县人民政府关于依法接管违法用地违法建筑物的通告》，内容为：“海南国茂实业投资有限公司因非法占地建设海南陵水国茂?国际泥疗养生休闲旅游度假区项目的行为，陵水黎族自治县国土资源局多次作出《行政处罚决定书》，并没收该公司在非法占用的土地上建设的符合土地利用总体规划的建筑物及构筑物。现将依法执行上述处罚决定，由县国土资源局接管上述建筑物及构筑物。现告知上述建筑物及构筑物的相关人员：在收到本通知之日起三日内，将上述建筑物及构筑物的全部物品清理完毕，并撤离全部人员，我县将依法接管该项目违法用地违法建筑。逾期不撤离、不清理的，后果自负，我县将依法处置。”落款为“陵水黎族自治县人民政府”落款时间为“2019年1月12日”。
1月12日开始，小区处于无水无电的情况，小区居民有些因为生活不便离开了，也有些人得知后从外地立即赶来。从吉林赶来的许先生告诉记者，12号听到消息后，赶了一天一夜才到国茂清水湾。小区当时的情景是他从未见过的。他看到，因为没有电，很多人志愿贡献出私家车的电，给小区不认识的业主的手机充电，群里统计每天吃饭的人数由热心业主统一采买。他还看到，道路上和花园里放着一箱箱的瓶装水，都是小区的业主购买来方便他人取用的。 一些低层的人家还可以打小区泳池的水冲厕所，高层的提水上楼困难，有的干脆就住在了低层业主的家里。
“我是工人，家里也不富裕，现在已经倾其所有了。”许先生说，自己是把闺女结婚和老人养老的钱全搭进去，又借了30多万，才终于凑上的这96万元房钱。看到小区的这种情况，他也决定，一定要留下，看看事态的发展如何。
张晋对此更有体会，住在15层以上的他，还向记者描述了小区当时的一件紧急事件：一位60余岁的女士因为心脏病发而拨打了120，但是救护车上除了司机只有一个医护人员，最终是由热心业主将病人和担架从13楼背下去的。“太野蛮了，他们也不让卖菜的菜农进来，连床和煤气罐也拿不进来。我们简直太受欺负了。”
自己买的房子就这么变成违建，业主经历了最开始的如坠云雾之后，他们也开始打听和了解这件事后面的真相，联系开发商未果以后，他们开始同陵水县英州镇政府交涉。但是对方也只是了解情况，并没有许诺后续的赔偿方案。但是同意拉来水车，小区也可以每天早晚各三小时通电，方便小区留下的业主上下楼和取水。就连春节也是如此，这个年就是这么过的。
“我的总结就是地方政府政策的不连贯性，或者是现行政策跟以前的政策发生这种碰撞和矛盾的时候，地方政府没有很好的去解决和处理历史遗留的问题。”经过三个小时的对话，回顾整件事的经过，张晋对记者这样下了结论。退休前作为教师的张晋，感觉到离乡背井的无力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因为自己购房而导致如此的狼狈。
他连问：“如果是说你们按照你们说法，开发商开始用地就违法，那五年之前你为啥不整治？你们不就是监管这个事的吗？如果用地都违法了，他这个房子能盖起来吗？哪个开发商能在用地违法的情况下盖房子？而且那个路都给你修得那么漂亮，那好几公里的这么一个景观大道。没有市政的这种规划，没有政府的批准，没有政府的用地许可，能修路吗？卖的时候你们也不制止，也不说他违法，卖都卖了，钱都花了。收房的时候你们不说违法，老百姓收了房子，买了家电，入住好了，老百姓都没事了，你来了，你说他违法了，然后你上来就没收。有这么干事的吗？至于我们买了这个房，你说违法，那后续你怎么处理？拿出意见来，对不对？”
开发商客服离职 销售主管拒绝采访 陵水县不便接受采访
3月21日，记者根据业主提供的客服名单拨通了9个客服的电话，其中三个电话无人接听，六个接听的电话中，他们都表示已经离职，很多具体情况不清楚，目前不方便接电话。在挂电话之前，一个销售人员表示，在售楼时他们明确告诉业主，楼盘是五证不全的。一个销售人员表示，目前还有工资未结清，但是已经无法联系上国茂清水湾项目的负责人，无法结清工资。
随后，记者拨通了一位韦姓销售部门主管的电话，对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是拒绝了采访。
为什么一个违建会在五年建设期间未被拆除，而是等到已经交付给业主之后才实行强制措施？3月20日，记者拨通了陵水县人民政府的电话，宣传人员表示，目前不便接受采访。
手续不全却依然是海南省重点项目、百日大行动工程？
记者从公开资料发现，2015年5月到2018年6月，一边是海南国茂公司因为手续不全不断被罚，一边却是政府继续推动项目前进。记者在陵水县政府网站以国茂为关键词搜索发现，在5份行政处罚决定书之间的时间范围内，当地政府仍多次提及要加快国茂泥疗度假村的建设。2016年和2017年，国茂泥疗度假区被连续列入海南省重点项目及《百日大行动》项目。一直到2018年，泥疗度假区仍属于海南省重点项目、百日大行动工程。
2015年5月4日的行政处罚书（陵土环资【2015】288号）显示，由于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四十四条“建设占用土地，涉及农用地转为建设用地的，应当办理农用地转用审批手续”的规定，海南国茂被要求没收其建设的占地92.1553亩的公路，拆除1392.68平方米板房及办公用房，对占地面积64916.7平方米的非法占用土地进行每平米30元的罚款，共194.75万元。
2016年9月1日的行政处罚书（陵国土资【2016】430号）中，因为同样理由，要求没收海南国茂在占地面积6434.4平方米土地上建设的2450.58平方米四套别墅样板房，和691.37平方米附属设施，并对违规土地罚款19.3122万元。
2017年6月31日的行政处罚书（陵国土资【2017】537号）中，违规建设范围继续扩大。处罚书称，由于确认国茂公司未取得合法用地手续，擅自在陵水县委会红草坡占地建设海南陵水国茂?国际泥疗养生休闲旅游度假区项目，占地总面积为335583.2平方米（503.3748亩）。依照《海南经济特区土地管理条例》第八十一条规定，设定的处罚事项包括：一、退还非法占用的335583.2平方米土地；二、没收你公司在非法占用的土地上建设的符合土地利用总体规划建筑面积总计90923.55平方米的建筑物及构筑物；三、拆除在非法占用的土地上建设的不符合土地利用总体规划建筑面积总计4527.72平方米的建筑物及构筑物；四、处以非法占用土地每平方米150元的罚款共5033.7480万元。
2018年6月26日发布了两份处罚决定书，其中陵国土资【2018】394号文件显示，2017年537号文下发后，海南国茂继续在违法土地上新建9栋高层住宅楼，两栋在建高层住宅楼，以及62栋别墅等，处罚书决定，没收公司在占用的土地上建设的建筑面积为28.88148万平方米高层住宅楼和别墅等建筑。
另一份陵国土资【2018】395号文件则认定了一座4073平方米的泥疗会所以及一栋高层住宅楼以及一栋别墅非法占用土地，决定没收7892.8平方米违法建筑物和1256.65平方米硬化土地，并罚款16.028万元。
2017年4月，陵水县在2017年一季度经济运行调研分析中表示，2017年陵水还将加快推进高峰温泉旅游度假区、国茂国际泥疗养生休闲旅游度假区、碧桂园生态城、南平医疗养生产业园等建设。
分析报告称，2017年以来，陵水房地产市场销售火爆，销售面积、销售额均翻倍增长，销售均价达1.92万元/平方米，同类户型均价上涨2000-3000元/平方米不等。从全省范围来看，中部几个市县直接列为“双暂停”市县（编者注：2016年，海南对部分市县暂停办理新增商品住宅以及暂停新建商品住宅项目规划报建审批），能够提供的市场有限，也间接促进更多的购房者涌入陵水。陵水房地产市场在“躲霾”和“候鸟群体”的双重刺激下表现火爆，全县高端房地产业发展速度进一步加快，预计一季度高端房地产业实现增加值6.3亿元，同比增长53%。
2017年5月26日，陵水县委书记麦正华接受《海南日报》采访时表示，要加快推进高峰温泉旅游度假区、国茂国际泥疗养生休闲旅游度假区、南平医疗养生产业园等医疗健康产业项目建设。
2017年8月16日，陵水县政府公告：《海南陵水?国际泥疗养生休闲旅游度假区控制性详细规划》局部修改已通过专家评审，拟上报批准实施。
2017年9月6日，陵水县发改委通报省重点项目建设情况表示：2017年省下达陵水县的重点项目为35个项目，年度计划总投资132.1亿元。截至8月底，已完成投资88亿元，年度投资完成额67%。较好地超时序完成建设任务项目为20个，其中，陵水国茂国际泥疗养生休闲旅游度假区项目97%。
一直到2018年，泥疗度假区仍属于海南省重点项目、百日大行动工程。
而清水湾的绝大部分业主，是在2017年-2018年期间购买的房产，楼盘销售时项目并没有预售许可，但购房人普遍笃信其万亩大规划的美好前景以及省重点项目的光环加持，坚信无证销售的情况只是暂时，并不影响其未来的入住。在陵水县政府网站上，从2017年开始，至少发布了8次针对国茂等项目的购房风险提示。
2019年1月9日，陵水县政府发布通报，陵水县英州镇两名副镇长因严重违纪违法被开除党职公职并立案调查，两人的通报中提及：未认真履行工作职责，对辖区内违法建筑监管不力；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在报建审批方面为他人谋取利益并收受财物，涉嫌受贿犯罪。
三亚中介表示：两年前的确监管不严
3月16日，记者走访了位于三亚湾附近的一处售楼中介，这座在地图上标注为国茂清水湾销售中心的地点，迎面正对着海岸线，有大批游客在海边嬉戏玩水。一位负责售楼的中介小钱告诉记者，这里的中介都代理着很多楼盘，目前已经没有人销售国茂清水湾楼盘了，但是在两年前，国茂清水湾是抢手楼盘，那时候因为管的不严，买家购房需求较高，很多楼盘都是在证件不全的情况下卖出的。“现在不行，五证不全我这里都不会卖。”在小钱的热情推销下，记者走访了清水湾的一处全国知名开发商负责开发的样品房，在这里，络绎不绝的游客在旅游时顺便咨询楼盘。由于海南出台的限购政策，需在当地上满两年的社保才可以购房，很多人转而购买期房，边上社保边等，而中介也许诺，只要全款购房，可以先拿到钥匙，社保期满再拿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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