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笔下的人物不一定生活在都市的前沿，他们更多的是实实在在地生活在都市中，经历着都市里的一切现实，当然，也会面临一般人所经常面临的快乐和不安，希望和绝望。我觉得，这样的写作有着更为诚实的面貌。

    特别是他的长篇小说《花儿花》，写的是我们司空见惯了的都市爱情和婚姻故事，但我们越过那些传统的叙述表面，还是可以看出邱华栋的写作努力，其实是为了探索现代人的内心困境——因着这些困境的阻碍，他们甚至无法有效而幸福地完成一次爱情或婚姻。

    爱情有一夜之间就消失的恶习

    ——我读邱华栋的《花儿花》

    很早就有人注意到了，二十世纪中国小说中的优秀作品基本上是写农村生活的，即便偶尔有人涉猎都市生活，也不过是写进了城的农民而已。这个发现的潜在意思是说，中国一直没有真正的城市现代化和都市精神；农业生活和小农意识，还是支配中国社会发展的根本力量。

    但是，随着近年网络的发达，以及女性文学和小资文学的盛行，中国的都市已经开始被越来越多的新一代作家所摹写。尤其是《上海宝贝》所造成的巨大轰动，为都市文学开辟了新的市场，从而直接或间接地促成了一大批新锐女性投身写作。

    这些人的作品几乎拥有了一个共同的面貌：青春叙事，情欲主题，半自传性质。它们吸引读者的基本策略是性、反叛和另类生活，所谓堕落并快乐着。——很显然，这一切只有在大都市里进行，才能获得圆满的解释和充分的卖点。

    相比于这种激越和狂野，当代最早自觉成为都市文学写作者之一的邱华栋，他的许多作品所传达出来的信息，反而显得有点传统和保守。虽然他也写新人类的生活（他有一部小说集的名字就叫《新都市人类》），但他遵循的依旧是人性追问的原则，他关注人物的内心世界，不愿意像其他一些作家那样，故意使用大量的都市符号（酒吧，商厦，网聊，吸毒，性开放，等等），来突出人物言行的乖张和另类——这样的作品如同一声尖叫，目的就是为了告诉别人，他（她）是生活在都市最前沿的。

    邱华栋笔下的人物不一定生活在都市的前沿，他们更多的是实实在在地生活在都市中，经历着都市里的一切现实，当然，也会面临一般人所经常面临的快乐和不安，希望和绝望。

    我觉得，这样的写作有着更为诚实的面貌。特别是他的长篇小说《花儿花》，写的是我们司空见惯了的都市爱情和婚姻故事，但我们越过那些传统的叙述表面，还是可以看出邱华栋的写作努力，其实是为了探索现代人的内心困境——因着这些困境的阻碍，他们甚至无法有效而幸福地完成一次爱情或婚姻。

    这让我想起了披头士乐队的一句经典歌词，它深刻地道出了现代人身上的一个不治之症：“爱情有一夜之间就消失的恶习。”

    《花儿花》进一步强化了这个时代性的困境。主人公马达和周槿结婚一年多，便觉得婚姻出了毛病，“是出了什么样的毛病呢？当原先甜美的女朋友现在变成了早晨眼角挂满了黄色眼屎的少妇，无论是打嗝还是放屁，这个过去让他朝思夜想的女人现在天天就在他的身边，流露出全部的缺点和生活的不良习惯时，所有的生活已经失去了过去的鲜艳的色彩，变成了特别平庸的日常生活。

    于是每个人的感觉都变得敏感和不妙了起来。”婚姻中的马达和周槿，似乎都忘记了蒙田的著名警告：“美好的婚姻是由视而不见的妻子和充耳不闻的丈夫组成的。”他们的不切实际和胡思乱想，很快就将婚姻送上了刑场。问题正是出在这里：为什么爱情一旦走向具体实在的生活，马上就会显露出它脆弱而不堪一击的面貌？难道爱情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而不能付诸现实？

    马达和周槿这两个对爱情充满了幻想的人，显然不甘于爱情梦想在短时间内破灭，于是，他们决定开始寻找新的归宿：周槿离开马达后，爱上了王强，不久，又投入了一个瑞典人穆里施的怀抱；马达离婚后，经历了短暂的混乱，接着，终于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米雪。——双方在感情上的重新组合，表明马达和周槿都承认自己过去的婚姻是一个悲剧，是生存的一次错位和短路；他们分手，是为了使彼此都能重新开始新的情感征程。

    如同生活中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们对业已发生的错误人生充满懊悔，他们渴望改正。

    生活给了他们足够的机会。《花儿花》就结束在马达和周槿两人新的爱情和婚姻即将开始之际。可是，他们虽然告别了第一次的不幸婚姻，但谁又能保证，在生活的前方等待他们的就一定是新的幸福？

    对此，连邱华栋自己都没有把握，所以，他在小说的最后，为马达和周槿这两人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设置了一个犹疑的前景：周槿，“她找到了她要的东西、她要的生活了吗？可能她真的找到了。”马达呢，他拨通了米雪的电话，渴盼着和米雪重逢，“但是这一刻的等待，似乎比任何时间甚至是跨越一个世纪都要漫长。”王强要比他们强一点，当他几次和疯狂、死亡擦肩而过后，“他感受到了一种美好的体验，那是重新焕发的对生活的信心，这个信心在过去的一年时间中已经没有了，他忘记了所有的烦恼，感到了自己的卑微，以及自己的强大。”

    ——这些犹疑而温暖的片段，似乎就是作者所能给出的对未来生活最为美好的展望了。它也许是短暂的，脆弱的，转瞬即逝的，但它毕竟是马达、周槿和王强等人经过了漫长的苦熬、受难之后积攒起来的宝贵瞬间，是苦难生活中残存的欢乐的痕迹，因而也就显得格外弥足珍贵。

    很明显，邱华栋是想通过重聚这些欢乐、希望和信心的碎片，来抵抗生存的寒冷、孤独和溃败对人物内心的侵蚀，以期把人物从沉重、压抑的生活中解放出来。或许，多数人都会怀疑，采集和保存这些温暖的碎片是否能够真正救助疾病丛生的现代生活（我也认为，在心灵和存在的困境获得解决之前，爱情和婚姻的困境决不可能提前找到有效的答案），但是，疲倦的我们除了在这些碎片（从受难中积攒起来的碎片）里汲取新的力量之外，又还能去哪里寻找希望和幸福呢？

    巴塞尔姆说：“碎片是我信赖的唯一形式。”谁都能听得出来，这是一种多么无奈的自我安慰。今天，当邱华栋也在《花儿花》的最后小心翼翼地收集温暖的碎片来缓解沉闷、灰暗的生活时，我确实知道，他是在艰难地为个人悲壮的生存寻找新的空间和可能性。这几乎是希望破碎之后，生活留给我们的仅有的慰藉了。它坚韧而庄严，令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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